深圳晚报 2021-07-27
深晚书评|《诗经通释》与尹吉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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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《诗经》的作者是谁?

《诗经》三百零五篇,其中一半以上,诗中都有一个 " 我 " 或 " 予 " 字。有时它代表一个族群,如《思文》篇 " 贻我来牟,帝命率育 ",意思是遗留给我们大麦小麦,天帝命令普遍地播种。有时它代表诗中的某个人物,如《崧高》篇 " 王遣申伯,路车乘马。我图尔居,莫如南土 ",这里的 " 我 " 是王的自称。而更多时候,它是一个无名的身影。

" 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纵我不往,子宁不嗣音?" 这个 " 我 " 在相思。" 既张我弓,既挟我矢。发彼小豝,殪此大兕。" 这个 " 我 " 在狩猎。" 明明上天,照临下土。我征徂西,至于艽野。" 这个 " 我 " 在出征。" 忧心慇慇,念我土宇。我生不辰,逢天僤怒。" 这个 " 我 " 在忧时。" 我 " 是谁?虽然诗没有明言 " 我 " 是谁,但可以透过 " 我 " 之眼,看到伴随 " 我 " 一同出现的地点、事物、事件以及人物。《诗经通释》的作者李辰冬先生通过这种方式,发现《诗经》里大量的 " 我 " 其实是一个人,名叫尹吉甫。李辰冬先生认为,《诗经》是尹吉甫一个人的作品,也是他的自传。

两千年来从没有人这样提过,自古不都认定《诗经》是诗歌总集吗?李辰冬离经叛道的结论,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台湾学术界掀起轩然大波。有人支持,但更多人反对。还有学者起先质疑,随后却变为支持者,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梁容若先生。梁先生公开提出几点反对意见,但看过李辰冬先生的答辩文章后,他致函李辰冬说:

" 接大著《谈诗经作者问题》,反复抽绎,觉所释多涣然冰释,怡然理顺,绝少可以反驳之处,故弟决定默然不再有言。…… 弟之《诗经解题》多采成说,缺乏真知灼言,今乃知其疏失。窃以为兄之《诗经》研究,用力之勤,搜求之广,迈越侪伦,《诗经通释》一书摧陷廓清之功,前无古人,置之古人名著中,决无逊色。"

梁容若先生所谓的 " 成说 ",最主要就是《毛序》。历来阐释《诗经》的人,几乎没有不受其束缚的。《毛序》将十五国风、大小雅、三颂当作《诗经》的本来面目,局限在这个框架里寻求诗意,例如诗在《郑风》,就挑一段郑国的历史对应,也不管通不通,因此导致很多附会。

李辰冬先生则跳出风、雅、颂的制约,将全部《诗经》打通。他立足于《诗经》本身,把它当作一个有机整体,寻找其内部规律;他的方法核心是看似与文学不相干的统计学。说来简单,就是统计同一个地名、同一个人名、同一种称谓、同一种名物、同一个事件、同一个字眼、同一个成语、同一句诗句在《诗经》中出现的次数,并将含有共同元素的诗篇归纳到一起看。如此,不仅有助于字词义的理解,而且诗与诗之间发生了联系。最后,《诗经》表现为一个完整的故事,它是由尹吉甫的经历串起来的。

《诗经通释》重新安排了《诗经》的篇次,将这个荡气回肠的故事揭示出来,同时也从中发现一段古代的活历史,还找到了文献的佐证。

二、《诗经》中的地理发现

李辰冬先生提出研究《诗经》的几条规律,其中最主要是关于地理的:如将包含同一地名或相关地名的诗篇联系到一起,一定可以发现一件古史或故事。

来看《小雅 · 六月》篇。诗中说:" 吉甫燕喜,既多受祉。来归自镐,我行永久。"《诗经》里有三篇直接出现 " 吉甫 " 的名字(另有一次是 " 尹吉 "),《六月》即其一,诗中的 " 我 " 则是尹吉甫自称。诗中又说:" 维此六月,既成我服;我服既成,于三十里。王于出征,以佐天子。" 自从《毛传》将 " 三十里 " 注为 " 师行三十里 ",后人几乎都按照行军理解,但前面的 " 于 " 字并没有得到解释。李辰冬先生按照他的方法发现," 三十里 " 其实是地名的代称。

《周颂 · 噫嘻》篇说:" 骏发尔私,终三十里。" 这里又出现了 " 三十里 ",是与 " 私 " 连用的," 私 " 指私田。《小雅 · 大田》篇说:" 雨我公田,遂及我私。" 又说:" 以我覃耜,俶载南亩,播厥百谷。" 与《噫嘻》篇联系起来看,这块私田属于南亩。南亩又在哪里呢?将《诗经》中出现南亩的诗归纳起来,有七篇之多,分布于《豳风》《小雅》和《周颂》。《小雅 · 信南山》说:" 信彼南山,维禹甸之。畇畇原隰,曾孙田之。我疆我理,南东其亩。"" 南东其亩 " 便是南亩,原来它在南山的东南。据李辰冬先生查考,南山即太行山。

与南亩密切相关的一个地名,是浚。浚在《诗经》里出现两次,《鄘风 · 干旄》篇说:" 孑孑干旟,在浚之都。"《邶风 · 凯风》篇说:" 爰有寒泉,在浚之下。" 清代学者顾祖禹撰写的《读史方舆纪要》,是李辰冬先生查考地理最得力的工具,书中说浚城在濮阳废县东南。而濮阳废县,正在太行山的东南。《干旄》篇出现的旟,是代表地方长官的旗帜,旗上绘有鸟隼图案,而《六月》篇说 " 织文鸟章,白旆央央 ",形容的恰是旟。如此一来,《六月》的 " 三十里 " 即《干旄》的浚," 我服既成,于三十里 " 应解释为:我组织的队伍,来自三十里广袤的浚地。

《诗经》是一个整体,将分散在风、雅、颂里的几首诗联系起来,就发现了浚地与尹吉甫的关系。按照这种方法,李辰冬先生又找出尹吉甫的另外几个身份特征,总归起来就是:尹吉甫原籍南燕,本姓姞,他是卫国贵族的外甥,流亡到卫国做士,并被任命为浚地的良人,良人即率领二千人的乡长;他能文能武,在宣王中兴期间为王室所用,被派为尹氏的官职。

《诗经》里属于卫国的地名有十余个,这里有尹吉甫的家,并承载着尹吉甫入仕与婚恋的故事。此外,李辰冬先生由陈、宋两国地名,追溯出尹吉甫随卫武公之子平陈、宋,以及他的恋爱经历;由相关韩城的地名,发现韩侯娶亲及迁城的过程;通过整理陕西西部、北部和山西西部的地名,竟然寻出周宣王亲征猃狁的路线;再由汉水至淮水,又揭示出宣王南讨徐国的史迹 …… 最后,这些发现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,它是一部宣王复兴史与幽王亡国史,同时穿插了诗人自己的爱情始末。

三、《诗经》中的文献依据

李辰冬先生从《诗经》内部寻找规律,为《诗经》梳理出一个气势磅礴的故事,但除非拿出诗歌之外的事实证据,才更有信服力。

首先来看一首可以精确日期的诗——《小雅 · 十月之交》。诗中说:" 十月之交,朔日辛卯,日有食之,亦孔之丑。彼月而微,此日而微。今此下民,亦孔之哀。" 据天文学推算,公元前 776 年 8 月 21 日有月食,9 月 6 日有日食。两食迭见,就是 " 彼月而微,此日而微 " 的意思。转换为中国历史纪年,此诗写于周幽王六年十月。

《邶风 · 柏舟》说:" 日居月诸,胡迭而微?" 将这句与《十月之交》并看,指的不就是同一件事吗?可是因为《柏舟》系于《邶风》,《毛序》硬从卫国统治者身上寻求解说,以为是卫顷公时作品,这比周幽王六年提早了百余年。后来解诗的人,也看不出 " 日居月诸,胡迭而微 " 的写实意义,往往将这句诗看作比喻,例如象征着君臣失道而昏聩不明。

除了天文证据,还有文献证据。清代学者雷学淇著有《竹书纪年义证》,于幽王五年载说:" 皇父作都于向。" 与《十月之交》里的诗句 " 皇父孔圣,作都于向 ",事迹相合。《十月之交》的写作年份比这条史料错后一年,时间上也能够衔接。

《诗经通释》按时间顺序重排了《诗经》的次第,将三百篇以历史事迹重新归类,每项事迹由一首诗领衔,其下涵盖数量不等的诗篇。这些领衔诗大多能找到文献依据,其中最主要的就是《竹书纪年》。这部史书有古本、今本之分,版本很多,《竹书纪年义证》即其一。历来总有人怀疑《竹书纪年》不可靠,但李辰冬先生将《诗经》与之配合,两者竟互为印证,不仅《竹书纪年》可信,《诗经》更因个性化与细腻的描写,表现为一幅写实的、生动的历史画卷。其他文献依据还包括金文、石鼓文、《易林》、《新唐书》等。

如此检验之后发现,这些文献依据集中在宣王四年至幽王六年之间,而李辰冬先生加上自己对诗义的理解,将《诗经》的时间上下限划为宣王二年至幽王七年。换句话说,《诗经》涵盖的是五十年历史,并不是以前人们认为的五百年。

如果说历史记载像简洁的标题,《诗经》则是标题之下的剧本。《竹书纪年义证》于宣王四年载 " 王命蹶父如韩,韩侯来朝 ",为《大雅 · 韩奕》提供了历史依据。而诗歌本身,好比把历史搬到舞台上,尽管相隔两千余年,仍能完整传达当时的情景:韩侯启程时,显父为他践行,筵席上有蒸鳖,有肥鱼,有鲜嫩的春笋与香蒲;韩侯手持介圭朝觐,宣王送给他旗帜、版图、黑色衮衣、红色鞋子,还有华美的车具。诗中还有史料里没提及的:韩侯随后前往南燕,迎娶蹶父之女,百辆车马随行,光彩异常;他从旧韩城迁至新韩城,这块土地山水肥美,物产丰盈,他来到这里是为了宣王交给的使命。

四、重新归类三百篇

《诗经》是写实主义的,但另一方面,它是文学作品,不可能像历史那样,每一首都出现时间、地点等明确信息。李辰冬先生是如何将所有诗篇分门别类的呢?他主要依靠两条:比较与统计。《诗经》多有重辞,通过统计相同字句的出现次数和使用方法,可以得到许多发现,使诗篇之间发生联系。

李辰冬先生将《诗经》中的四十四篇归于幽王时期,若按《小雅 · 北山》篇的 " 嘉我未老,鲜我方将,旅力方刚,经营四方 " 推算,彼时是宣王五至六年征伐猃狁期间,尹吉甫正值壮年,姑以三十岁计,到了此时的幽王四年,诗人已经七十五岁左右,步入晚年。他在晚年目睹王室遭乱,自己也遭遇极大不公,因此这时的诗几乎都在忧虑国事和控诉权贵,有很多相同之处。列举示例如下:

1、幽王三年至五年,王室发生变故,周幽王宠爱褒姒,废申后及太子宜臼,宜臼出奔申。这就是《小雅 · 正月》篇 " 赫赫宗周,褒姒灭之 ",《小雅 · 雨无正》篇 " 周宗既灭,靡所止戾 ",《大雅 · 板》篇 " 怀德维宁,宗子维城。无俾城坏,无独斯畏?"

2、《竹书纪年义证》于幽王六年载 " 王命伯士帅师伐六济之戎,王师败逋,伯士死之 ",又载 " 西戎灭盖 ",说明当时有战乱。这就是《雨无正》篇 " 戎成不退,饥成不遂 ",《大雅 · 召旻》篇 " 今也日蹙国百里 ",《大雅 · 桑柔》篇 " 天降丧乱,灭我立王 "。

3、幽王五年,皇父作都于向,随即迁居于向,这就是《十月之交》篇 " 皇父孔圣,作都于向 "" 择有车马,以居徂向 ",《雨无正》篇 " 谓尔迁于王都 "。

4、帅师伐西戎的伯氏(士),以及作都于向的皇父等权贵,是拥护褒姒的;诗人则反对废黜太子。即《板》《正月》与《十月之交》中的相关记载。

5、诗人曾劝诫伯氏,但伯氏无动于衷。即《板》篇 " 我即尔谋,听我嚣嚣。我言维服,勿以为笑 ",《大雅 · 抑》篇 " 诲尔谆谆,听我藐藐 "" 听用我谋,庶无大悔 ";《板》篇 " 老夫灌灌,小子蹻蹻。匪我言耄,尔用忧谑 ",《抑》篇 " 匪用为教,覆用为虐。借曰未知,亦聿既耄 "。诗人苦口婆心,听者却态度轻蔑,嘲笑诗人是个老耄。也即《大雅 · 民劳》篇 " 敬慎威仪,以近有德 ",《抑》篇 " 慎尔出话,敬尔威仪 "。

6、伯氏与皇父结为亲家,更是互相袒护,求取利益。即《正月》篇 " 彼有旨酒,又有嘉殽。洽比其邻,昏姻孔云 ",《小雅 · 节南山》篇 " 式夷式已,无小人殆。琐琐姻亚,则无膴仕 ",《小雅 · 我行其野》篇 " 不思旧姻,求尔新特。成不以富,亦祗以异 "。

7、诗人遭伯氏等人诬陷,被褫夺官职、住房、田地,甚至将他下狱。就是《正月》与《小雅 · 沔水》篇都有的诗句 " 民之讹言,宁莫之惩 ";《十月之交》篇 " 彻我墙屋,田卒污莱 ",《大雅 · 瞻卬》篇 " 人有土田,女反有之 ";《召旻》篇 " 我位孔贬 ",《小雅 · 角弓》篇 " 受爵不让,至于已斯亡 ",《正月》篇 " 忧心惸惸,念我无禄 ",《秦风 · 权舆》篇 " 於我乎!每食四簋;今也每食不饱 ";《小雅 · 小宛》篇 " 哀我填寡,宜岸宜狱 ",《召南 · 行露》篇 " 何以速我讼?虽速我讼,亦不女从 ",《瞻卬》篇 " 此宜无罪,女反收之 ",《雨无正》篇 " 若此无罪,沦胥以铺 "。

8、周围的人不敢得罪权贵,全都唯唯诺诺。就是《雨无正》篇 " 凡百君子,莫肯用讯,听言则答,谮言则退 ",《桑柔》篇 " 朋友已谮,不胥以穀 ",《沔水》篇 " 嗟我兄弟,邦人诸友,莫肯念乱 "。

9、最终的结局是恶有恶报,如《竹书纪年》的记载,伯氏被正法。即《瞻卬》篇 " 鞫人忮忒,谮始竟背 ",《小雅 · 巷伯》篇 " 捷捷幡幡,谋欲谮言。岂不尔受,既其女迁?"

10、诗人遭受这一连串变故,对身处乱世发出慨叹。即《正月》篇 " 父母生我,胡俾我瘉?不自我先,不自我后 ",《瞻卬》篇 " 心之忧矣,宁自今矣!不自我先,不自我后 ",《王风 · 兔爰》篇 " 我生之初,尚无庸;我生之后,逢此百凶 "。

相同的人物、事件、情感、时代背景以及遣词造句,在四十余篇诗中交互出现,像纵横交错的节点织出一张完整的大网。当这些诗歌明显带有个人属性,这些个性事件在不同诗篇中重复出现而显出原委时,它们由一人所作的印象相当鲜明。连朱熹也曾感到,《何人斯》与《巧言》" 疑出一手 ",这两篇均被李辰冬先生列在幽王时期。

五、如何评价《诗经通释》

解《诗经》的人,有意无意,都持有某种立场和视角。《毛序》是以政教说诗,因此后人有言:" 汉儒说诗,不出美刺二端。" 朱熹是道学家看诗,动不动搬出一个 " 淫 " 字。此外还有民歌的视角,等等。对每首诗的解读更是五花八门,历史上《诗经》研究汗牛充栋,却众说纷纭,让人徒生 " 诗无达诂 " 的感慨。

例如《齐风 · 东方未明》这首小诗:" 东方未明,颠倒衣裳。颠之倒之,自公召之。东方未晞,颠倒裳衣。倒之颠之,自公令之。折柳樊圃,狂夫瞿瞿。不能辰夜,不夙则莫。"《毛序》认为诗义是 " 刺无节也。朝廷兴居无节,号令不时,挈壶氏不能掌其职 ",挈壶氏是掌漏刻的官。朱熹有意摒弃《毛序》,却难脱窠臼,在这首诗上仍依循《毛序》,并补充说:对颠倒衣裳的人,已算是早,传公令的人却还以为晚。清代的姚际恒批评《毛序》最为尖锐,却无法提出新解,只说 " 末章难详 "。

末章的 " 折柳樊圃,狂夫瞿瞿 ",不知难倒多少人。朱熹说,柳做的篱笆是防不住人的,但狂夫仍不敢闯入菜园,比喻辰夜界线分明,本应是极简单的道理。这里面除了强词夺理,还有些什么呢?现代学者闻一多对《诗经》用功很深,李辰冬先生吸纳很多他的观点。而闻一多怎么解读《东方未明》呢?他前后有过两次解读,早期一次发表在《诗经的性欲观》里,从原始社会野性奔放的角度出发,认为诗歌写的是男女性欲;然而又说末章起始两句文气不接,这是因为诗人不愿明言,就制造谜语,即所谓隐喻的方式。另一次见于《风诗类钞》,闻一多做了修正,认为诗出自女子之手,描写忙忙碌碌的做官吏的丈夫,丈夫出门前不忘围起篱笆,以防范其妻。

阅读文学当然需要想象,可是既往对于《诗经》的想象,往往走向了猜谜。

李辰冬先生解读每一首诗,都从《诗经》整体出发。首先,他发现《诗经》里单称的 " 公 ",除几次特例之外,都指卫公,因此《东方未明》与卫公相关。而尹吉甫平陈、宋时,即是卫国派给的任务。其次," 不夙则莫 " 指起早贪黑,意思和《召南 · 小星》与《召南 · 采蘩》的 " 夙夜在公 " 一样,这两首诗都和出征相关,《小星》篇说:" 肃肃宵征,夙夜在公。" 如此看来,《东方未明》末章的 " 狂夫 ",其实是 " 征夫 " 之讹。《诗经》里有四篇用过 " 征夫 ",而 " 狂夫 " 却无他例。进行这番比较之后,李辰冬先生将《东方未明》解释为听到出征集合令时手忙脚乱的情形,末章表现征夫离家前的恋恋不舍,意思是:" 折些柳枝把菜园子围一围,出征的人瞪着眼睛看着它。也分辨不出是早晨是黑夜,不是早上动身就是晚上开拔。" 这不是很合理吗?

李辰冬先生的反对者里面,有人批评《诗经通释》用了太多历史的方法,不用这种方法照样可以欣赏诗。然而姚际恒解《邶风 · 北风》时从反面说过一句话:" ‘莫赤’二句,在作者自有意,后人无径路可寻,遂难窥测。多方求解,终不得一当,不如但赏其词之妙可耳。" 但赏其词之妙,实际上是不得已而为之。为什么朱熹、姚际恒常说 " 此诗难详 " 或 " 不敢强解 "?因为《诗经》具有明显的个性。所谓个性,是指特定的地点、特定的时间,特定的人物和事件,以及属于个人的特殊情感。由于不了解这种 " 个性 ",所以造成 " 诗无达诂 " 的局面。

还有人不相信李辰冬先生离经叛道的结论,说他 " 信口开河 "。这是偏见之言。首先,认为《诗经》是尹吉甫一人之作,不是李辰冬先生的凭空想象,而是他一字一句解读之后得出的结果。其次,历来解读《诗经》的人,都要持一定立场或视角,否则无从下手。李辰冬先生从《诗经》本身总结出一些研究法则,继而运用这些法则从诗义里寻出尹吉甫的事迹,再用尹吉甫的事迹去考察每一篇诗,将《诗经》诠释得顺理成章,这本身无可厚非。

平心而论,李辰冬先生的解读都确凿无疑吗?也不是。诗歌毕竟是文学作品,即便《诗经》是写实主义的,仍要使用艺术手法表现。比如只有极少数诗篇会出现具体日期,却有大量诗篇通过景物描写表明季节,后者当然带有更大的语义弹性。

例如《竹书纪年义证》幽王六年记载王师败逋,伯士死之,这是历史写法,十分明确。《诗经》里却没有如此清晰的陈述。李辰冬先生说伯氏败逃至南燕,凭借的是《桑柔》篇的诗句:" 忧心慇慇,念我土宇。我生不辰,逢天僤怒。自西徂东,靡所定处。多我觏痻,孔棘我圉。" 伯氏是南燕国君之子,尹吉甫原籍也是南燕,所以诗中说 " 我圉 ";" 自西徂东,靡所定处 ",意思是从西至东没有一处安定之所。放到历史背景中看,设想这是伯氏由镐京败归南燕,是有合理性的,可惜无法证实。就好像一件出土的周鼎,李辰冬在花纹模糊之处,循着残损的痕迹接了一笔。

但因此就要全盘推翻李辰冬的研究结论吗?其实不妨换一种思路:假如发现一首诗的解读与全书矛盾,或者明显有误,这时再将此诗的解读存疑或否定;否则不必因为李辰冬做出推想就予以诟病。当人们欣赏某位古代诗人的作品时,不也用到想象吗?只是因为诗人的身份明确,所以不会受到质疑。

如果不急于对李辰冬先生的研究结论下断语,就会发现这一事实:无论如何,《诗经通释》的贡献都十分显著。

特约撰稿 闫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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