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末的一天，我去山野踏秋。此时的山中是四季里最丰美的季节。

（图片来源于网络）

若果春天的踏青，需要你小心翼翼地呵护，蹑手蹑足地躲避，生恐成为扼杀新生命的罪魁，那秋天的旷野里，你完全可以恣意驰骋。秋季里成熟、茁壮的草木丝毫不会在意你无拘地踩踏，纵情地张扬。

苍莽的原野，经过跳脱轻俏的春之烂漫，经过闳约深美的夏之思想，到了秋天就化作随心所欲不逾矩的高明画师，拿无际的粗狂的山塬做画布，随意的挥毫泼墨，便描绘出了世间最鲜艳的色彩，最生动的形态，最馥郁的芬芳，最闳逸的意境。此时的大地，慷慨地倾其所有，将最绚烂，最丰腴，最温馨，最精致的一面活脱脱晾晒在秋阳下，让万物为之痴狂，为之沉醉，为之生死相许。

（图片来源于网络）

山草都成熟了，闪烁着淡淡黄晕的草穗，在绿的发紫的茎叶上，笼一层成熟恬静的光泽。气场最足的莫过于芨芨草了，那一簇一簇箭杆似的金黄色的茎秆，插在一蓬一蓬深绿的芨芨草墩上，金黄碧绿，熠然鲜亮，让它成为原野里最独特最扎眼的存在；而一丛一丛的柠条，在绽放过夏日的黄花后，此时只专注于生长，专注于收集原野的苍绿，那叶子饱和得堪堪要流溢出绿汁来；冰草、灰苕、汗蓬、骆驼蓬等野草赶着最后一季的黄金时光，疯狂地生长，疯狂地为梢头的草籽积蓄能量，显得肃穆而深沉。草是秋日原野的主角。

秋花的绚烂，非但毫不逊色于春日，似比春花更秾艳，更醇厚，更有味。满身毛刺的大蓟，忍受了一个春夏的被蔑视、嫌弃，终于爆发出绝世的美艳，它开放出了秋日里最为娇艳鲜浓的色彩，红中透紫，紫里泛蓝，流光溢彩，灼灼其华，若五彩斑斓的野地里燃烧的璀璨火花。它是秋日山塬里最娇俏的新娘，当然也是带刺的新娘。开着雪青色小花朵的野菊，虽无大蓟的艳丽，但胜在繁茂，热热闹闹地开成一丛一捧一堆，莺莺燕燕，似一群邻家小妹，亲和、可人、调皮、元气满满，远非美艳却带刺的大蓟公主可比。黄蜡灌有些孤傲，清高，不大合群，它选择在阜丘坡头上，将一身玉米粒般细碎的黄花，缀合成一束一束明黄色的火炬，即便是缤纷琳琅的原野里，也熠熠夺目。且它的花色会保持很长的时间，隆冬时节，在萧肃的山野里你若惊诧于一抹如新的灿黄，那一定就是它的倩影了。

（图片来源于网络）

当然，声势日隆，蔚然壮观的花丛，还是要数山旱地里的洋芋花。作为山里最迟的一茬秋庄稼，它的花绽放在清澈的秋空下。白的、紫的、浅黄的、淡蓝的，姹紫嫣红，形成一条花朵镶嵌的缎带，娉婷于墨绿色的秧蔓上，活色生香，醉了三秋。在接下来的近两个月里，它的花朵会结出一串串绿葡萄般的果实，虽不能食，却也赏心悦目；在日渐遒劲的西风吹拂下，它苍郁的秧蔓渐渐地染上淡黄，旋而焦黄，再浸染得仓黑、枯槁。像极了人的蹉跎一生，由唇红齿白，丰润俊朗的少年，日渐地清减、衰弱、憔悴、枯槁，如一位风烛残年的祖母，老迈地倚靠在丰腴的土地上，喘息。那里，土垄蓬松地隆起、拱高，似一位怀胎十月的年轻母亲，忐忑地等待分娩降临的喜悦。地上横七竖八龟裂的缝隙里，流溢出醇浓新鲜的生命气息，熏人欲醉。那里是洋芋的蔓、花、果，拿一生的生命精华孕育出的肥硕的新生命，是它们全新全部的传承。

胡麻变得让人不敢相认。原本一碧如洗的新嫩呢？原本妩媚俏丽，罗袖轻掩，腼腆羞怯的海蓝色的娇颜呢？都消失了，消失在秋的凌波微步里，没有哪怕一丝儿的留痕。只余一缕美人迟暮的伤感，只留一片由明黄、金黄、红黄，交相渲染的斑斓，沉默而凝重，契合主宰着秋塬的风格。一位灰头土脸的老人，坐在捆起来的胡麻秸秆上，吃烟。乍一看，俨然是胡麻的一分子，他们是如此的浑然如一，天设地造一般，老人即胡麻，胡麻即老人。都仿佛在一瞬间，由青葱而枯槁，由花季而朽迈，舍去了一切浮华、艳丽与稚嫩，只浓缩了生命的原液，亦厚重亦单纯，亦深奥亦质朴。这就是生命永恒的轨迹，万物成长的代价吗？

毗连的是一块迟熟的麦田。不管它因何缘由而迟到了，至少它眼下是一片丰稔的金黄。它踩着最后的节点跑完了命运的马拉松，圆满冲刺，成为了自己生命里的冠军。无声的秋风掠过灿黄的麦穗，" 嚓嚓嚓 "，宛若是搅动一堆金币的脆响，似是召唤它不知身在何方的主人。又好似一块巨大的金黄色的蛋糕，散发着诱惑的馨香，等待姗姗来迟的饕客。那看似恬然的闲适里，便有着淡淡的落寞。

（图片来源于网络）

麦地旁边是一块豌豆田。它秉持着一贯的缠绵婉约的格调，从缱绻的秧蔓，到妖冶的花朵，再到此刻成熟的豆荚，它都是一副柔柔弱弱，娇娇媚媚的样子，直到将要憔悴老去，它也不忘来一出青春的回光返照。这块地的豌豆秧大半都被拔下来了，摞成一垛一垛的小塔，但地中央却有一方尚未黄透，被遗留成一幅天作的图画。又似一块缤纷的调色板，摊涂着一团团明亮的颜料——中间碧翠莹绿，连着的一圈儿染上了层淡淡的亮黄，绿中泛黄，再外一层，便渐次的黄浓绿淡，但尚未完全黄透。人与地只好耐心地等待着，欣赏着它从容而美丽的蝶变。

而同为菽类的蚕豆，便毫无诗意可言。被粗暴地摘取豆荚后，它忧伤得一夜间褪尽了绿色，黑黢黢的茎叶孤零零地在西风中晃晃悠悠，萧索里别有一番苍凉。不看也罢。

苍青的山峦上，一大群羊懒散而沉默地打发着悠长丰满的秋日。三三两两撒开的羊，挑剔地分辨着嘴边的肥草，像一群厌食的孩子，嫌弃地揉弄着盘子里丰盛的美食。而更多吃撑了的羊群，则一堆一堆地挤成一大团的羊毛坨，它们将头颅尽量藏进同伴的腹尾下，以此躲避火辣辣的秋阳。羊倌则是坐在高高的山头，眺望着旷野山壑外看不见的远方，纯粹成了看风景的闲客。那里一定有山下所不具的风景，下次定要去瞧瞧。

（图片来源于网络）

徜徉于穗黄草翠，麦熟花艳的沃野，时时被草木的丰穰所感动，为原野的沃腴所陶醉。看着那即便是一棵卑微的稗草，一株厌弃的臭蒿，一蓬无用的刺蓬，都竭力地充实、丰盈、成熟自己细弱的穗实；都努力地用生命的所有来脱去青涩的苍绿，换上成熟的秋黄，让自己在一秋年华里，完美、完满短暂的一生。让我在愈来愈浓地不觉地敬意里，不敢再唐突孟浪。

忽然间，我感觉我所欣赏的草木，都聚焦目光欣赏起我来。心底便有些惕惕然，惴惴然，有些窘急失措，有种想要逃离的冲动。

草木人生，一秋一世。我们在审视草木的同时，也要做好被草木审视的准备呢。

韩德年

编辑丨王璇

责任编辑丨石雨涵

值班主任丨刘宇玮